之三
客廳裡懸掛一幅父母的結婚照,相依相偎的身影,著實令人沉醉。
一次正和母親閒談,偶一瞥頭,眼光不經意地落在照片上。
「這件禮服看來很美。」我手指照片,由衷地讚美。
「嗯,的確很美。」母親流眸顧盼,眼光的波動宛如回到少女時。「那時要出嫁,心中的感覺既緊張又興奮。現在,都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
母親的語氣,溫馨與甜蜜交集,彷彿珍惜那段新嫁的歲月,卻也滿足於兒女成長的喜悅。由少女的綺夢落實為家庭主婦的忙碌,母親早已換過一件又一件衣衫;而她最珍視的,恐怕仍是那件嫁裳吧?我暗忖。
父親則仍穿著一式的西裝,彷彿歲月的流逝與他無關。從小對父親總是敬畏多於親近,默默地接受他的關拂,卻不曾用言語表達。時光流轉,印象中父親堅實的脊背似乎未嘗稍有改變,他看來永遠那麼年輕。只偶爾在闔家吃飯時,望見父親已略顯斑白的頭髮,才驚覺時光的變遷如此快速。
由於升上高中,父母的管教便不再像從前嚴格。在新的園地裡,我開始吮吸自由的氣息。昔日同學散居各地,但新同學則帶給我更廣的見聞。我開始博覽群籍,知識使我學會判斷與思考,心智愈見豁達;冥冥中,一股成長的力量漸次勃發茁壯。
高一時祖母仙逝。當得知此噩耗,一向不輕易落淚的父親,再也抑止不住傷悲,兩行清淚泫然滴下,淚水沾濕衣襟。父親面部肌肉抽搐而痛苦,彷彿想說些什麼,卻哽咽泣不成聲。一行人目睹此情此景,不禁也悄然落淚。現場沒有聲嘶力竭的哭嚎,傷悲與感懷卻無以復加。
靈柩入土那天,父親披麻戴孝,一身縞素,手捧大理石骨甕,隨著棺木沿路前行。我身著孝服,默默地走在父親後面。舉目望見甕中一柱清香,煙氣兀自裊裊升起;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祖母的笑容,心中又是一陣酸楚。空中開始小雨紛落,我內心的雨卻早已滂沱.....。
覆上最後一塊土,獻香祭酒,母親和大姑、二姑痛哭失聲,伏在墳前啜泣不已。父親轉過身來面對我,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我們家的衣缽,以後將由你繼承。你要好好努力,不致辜負她老人家。」
我默然頷首,眼眸凝視墓碑上祖母的遺像,再次深深一拜。
之四
十月,慶典的氣氛濃濃瀰漫著,我正式進入大學。
大學中對服裝儀容的規定甚為寬厚,再不必與教官斤斤計較。但是,解除升學壓力的桎梏,脫離統一樣式制服的時代,並沒有帶給我太多的祈盼與欣喜;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緬懷與慎戒。畢竟,那段青澀的歲月逐漸遠去,而在我的面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學校位於山巒之陲,一年到頭風雲雨霧,頗有一分山中特有的清靈。上下課間,常疾走於風雨長廊,每每一陣大風迎面吹來,將身上的衣衫用力往後撕扯,似要將它碎為片片。此時,山風的野勁常令我躊躇滿志,胸中溢滿豪情;就連踩在柏油路上的腳步,也是意興遄飛,率性而年輕。
時序漸次邁入初冬,身上的衣衫亦由短袖變為長衫,由單薄變為厚實。在師長的引導下,我盡情吸收這知識殿堂的一切。兩種衣衫,也代表我兩種迥異的心境;雖是不同的成長歷程,卻都令我珍惜。
秋去春來,匆匆幾年寒暑快速飛逝,轉眼已到驪歌響起的時節。當畢業典禮結束的同時,也象徵著年少時代的落幕,而帶來另一個挑戰的序曲。對於這樣的盛典,父母欣慰中有著喜悅,早早約定要見證我的畢業典禮,親臨子女學成的儀式。
畢業典禮舉行當天,我與師長、同學一早即端坐大禮堂,聆聽師長最後的訓勉。學弟妹們則手捧鮮花,預備給應屆畢業的我們無限的祝福,整個會場洋溢著歡欣鼓舞的氛圍。儀式仍在進行著,禮堂外,天空突然雷電交鳴,轉瞬間豆大的雨粒如傾盆般向地面急瀉,須臾地面已是處處積水。雨勢夾雜著狂野巨風,很快地已使道路寸步難行,原本熙來攘往的校園,霎時人跡稀少,為這場本應熱鬧的慶典,澆下些許冷清的氣息。
隨著時間逐漸流逝,雨勢仍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我的內心不禁焦急起來。疾步往校外走去,想通知父母不必前來──這樣滂沱的豪雨,交通必定壅塞,道路平添許多險阻。疾行至校門口,迎面遠遠望見父母彳亍而來,一把雨傘下緊緊依偎的身影,在狂風驟雨中彷彿看不真切。待得行近身前,雙親身上的衣衫早被打濕,雨水淙淙從衣襟上滴落。父親微笑說:「原本與你母親提前啟程,想早些時間抵達,給你一個驚喜。想不到遇上這樣大的雨,差點趕不及參加畢業典禮。」
我鼻頭微微發酸,藉著擦拭額頭上雨珠的動作,悄悄拂去眼眶中將溢的淚水。
那一年,盛夏季節,豪雨中的畢業典禮,雙親身上因雨水而緊黏軀體的衣衫,成為我記憶中永難抹滅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