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公寓裡住了很多來自俄國的猶太人, 也有不少1948年後自大陸去港台, 後又移居北美的中國人
那晚剛好碰到一堆伯母在樓下聊天, 母親一一介紹, 並要我從她們的口音猜她們來自何處
大致還聽得出來: 上海的, 廣東的, 山東的, 四川的...
然後指著她身旁的四川伯母說, 這位伯母是老演員, 演話劇的
我忽然不經大腦的說, 啊, 以前我也認識一位演話劇的...
這位伯母86歲, 膚白無皺紋, 六十多歲模樣, 一看就知道年輕時是位美人
她聽我那麼一說, 問道, 你認識誰啊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靜, 我卻依稀聽出弦外之音: 小子, 你又能認識什麼有斤兩的人物來著
其實她沒問之前, 我不經大腦的話說到一半就已後悔, 心中嘀咕著"幹什麼忙著獻寶, 不能不開口嗎?" 只是話已出口, 收不回來
她既然問了, 只好硬著頭皮回答: "呃...很久以前認識一位叔伯輩的, 他年輕時在上海曾和王元龍同臺演出曹禺的..."
"喔..."她說, 然後眼睛忽然一亮, 接道...
"1940年, 我十九歲, 在重慶參加演出巴金的..."
什麼? 巴金? ? 這次換我眼睛一亮
巴金, 五四最後一位人物, 兩年前才過世, 享年101歲, 是他最有名的小說, 是五四左翼文人著作中極少數我高中時看得進去的作品之一
也是五四左翼文人的曹禺, 名劇作家﹑﹑的作者, 將改編成了劇本
"我們排演時, 曹禺親自坐在下面觀看給意見...," 伯母說
嗯, 有聽頭
任何事件人物, 看再多的傳記﹑憶述﹑或回憶錄, 感覺都不如當面﹑親耳聽當年參與其事之人娓娓道來那麼過癮﹑真實﹑那麼有參與感
"我演中老四的妻子...出場時, 曹禺問這個人是誰, 他們告訴他這是某某, 曹說太年輕了點吧...原來書中老四的太太是位三十多歲的婦人, 我的造型跟她不甚相符...接著下一次排演時, 我一出場, 曹禺又問這個人是誰, 他們說就是上次那位姑娘啊, 曹禺聽了蠻驚訝的...因為我聽他說我樣子太年輕, 所以下了番工夫, 將頭髮中分往兩旁梳, 再儘量用當時有限的化裝資源, 硬是將自己變成三十來歲模樣"
1940年, 也就是民國二十九年, 抗戰到一半, 珍珠港事件還不曾發生, 美國尚未參戰, 還未對中國提供大量援助, 一切物資都極匱乏
伯母繼續說: "那些人都很左, 演完後我就離開了他們, 我跟他們說我走了, 不演了, 他們問為什麼, 我說我不想被活埋...那時有個左派劇團, 就因演了, 全團, 連燒飯的廚子共三十人, 都是男的, 全被國民黨活埋了"
我問為什麼演也會被活埋, 伯母說她也不知道原因, 不過我猜一定是國民黨認為他們演時借題發揮, 或攻擊國民黨, 或宣傳共產思想, 所以狠下毒手, 而到底只是描述舊式大家庭在民初新時代逐漸崩潰的過程, 所以沒事
"那時在重慶, 周恩來也來看我們的話劇公演, 他啊, 曾經是黃埔的教官啊...他總是先走去後台向劇團工作人員問好, 然後才跟演員導演或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打招呼"
這時我插嘴說: "他來來去去都是那一招...宴會後也是越過列隊歡送的大小官員, 徑直先走到永遠列在最後一位的廚師跟前, 握手致意...最會演戲了"
伯母接著說: "他們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 可是在劇團的日子, 我們演員都睡地上, 導演等人卻有床睡, 我們吃大鍋飯, 他們有'私灶', 吃得比我們好...左派那一套, 我看得很清楚"
接著話鋒一轉說到了文革: "那些藝人都被批鬥, 舒繡文啊, 被整得很慘..."
舒繡文, 當年最紅的女演員之一, 老一輩人都看過她主演的精典之作:
"他們不停的逼她'交代', 她說全交代了, 他們說仍有沒交代的, 她說凡記得的都說了, 其他還有什麼, 實在想不起來了...其實她很清楚他們到底要她供什麼, 可是她硬說忘了...當年在上海啊, 某次演出裡, 藍蘋故意搶了她的戲, 蘇實在氣不過, 事後摔了她一個耳光"
那舒當然完了, 藍蘋就是後來的江青啊
"無論他們怎麼逼, 她總說全交代了...有些舊時的藝人朋友去看她, 勸說何苦呢, 妳就供出來吧, 她搖頭說沒分別, 供不供結果都一樣"
伯母有些話我沒聽清楚, 好像是說舒繡文最後跳樓自殺了
文革, 是毛某經濟政策失敗而漸失勢後, 發動的瘋狂護權政治運動
在別人突飛猛進, 甚至進入外太空, 飛上了月球的同時, 本已貧窮落後的大陸, 卻被文革更推回中世紀的黑暗時期長達十年之久
伯母還提到了在上海的演出..."什麼, 應是吧?" 我心想
"什麼是?" 我問
"那是俄國劇本改編過來的..." 伯母說
後來上網查, 沒錯, 的確如此...舒繡文﹑藍蘋都演過此劇...報歉啊, 伯母, 不好意思, 真是失敬
她又提到趙丹, 民國二三十年那十幾二十年最紅的男藝人...
"他跟一些左傾演員, 響應呼籲, 上海不待, 跑去新疆服務, 結過被盛世才抓起來, 關了幾年, 抗戰結束後才放出來, 之後來到重慶, 看到我, 很高興的說, '當年妳還是小丫頭一個啊, 現在竟學會跳交際舞了...'"
後來又來了些其他伯母, 大家打招呼, 這位四川伯母也就沒講下去了
接下來幾天, 一直想再去找這位伯母聊聊, 多聽點故事, 但東忙西忙, 終至回亞洲前都未能去打聲招呼...下回吧
後記
後來我問母親那位伯母的姓名, 然後就大概猜出她是誰了...她的家人於民國五六十年代, 在中外影界均有聲名, 是大家都知道的人物
前一兩年, 還在電視上看到他們訪問她先生, 談古論今, 說以前的趣事, 道現在的見聞
她兒子更是大大有名, 現已息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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