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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真柏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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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7：盼仔
作者: 小田真柏	日期: 2024.05.12　　天氣: 　心情:

林雅強中午離開建國玉市，臨去前和邱韻吉約好晚上一起到士林官邸附近看貨。他傍晚從林口出發，騎摩托車到車站搭捷運，到士林捷運站時，住石牌的邱韻吉也是騎摩托車來接他。據說是一位退役將官想出讓收藏，邱韻吉每回出去挑貨喜歡帶他去，雖然林雅強古文物資歷淺磨練少，但或許是因為見得少被染污的也少，思慮單純，看東西往往是十拿九穩的準確，和狗鼻子一樣嗅覺靈敏。

經過河濱公園，倆人摩托車進入一條周圍都是獨棟老屋和繁茂樹木的街巷，像極了老一輩人的舊眷村。挨家挨戶讀門牌號碼，好容易抵達目的地，倆人在門口停妥摩托車，不急著按門鈴，林雅強和邱韻吉脫下安全帽不約而同環顧四周：「好想住這樣的房子啊」。這裡獨門獨戶，每戶人家都有個種滿花草樹木的小庭院，晚風飄拂下傳來一陣桂花馨香。在居大不易的台北市能擁有這麼一棟住宅，即使是老房子，仍是件令人羨慕的事。

看見屋主，倆人都吃了一驚，聽說是退役將軍，以為是頭髮花白的老先生，沒想到開門的是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接待他們進屋，自我介紹姓名：雲震宇，口音是字正腔圓的外省腔，即使在台北這幾年也很少聽到有人說分明的捲舌音了。邱韻吉不死心地問將軍是他的父親嗎，他不能理解不到五十歲的人如何能從將官退役。雲震宇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說是自己，少將而已，稱將軍太過抬舉，讓他們別太見外。屋子內沒有人聲很安靜，只看見一隻白色貓咪睡臥在音響上。林雅強凝視袒胸露肚睡覺的貓突兀發問：「您一個人住嗎？」說完才自覺失禮，不好意思地道歉。

「沒關係的，我是獨居沒錯。」雲震宇和善地回答。他請客人坐下喝茶，茶几上熱水壺正咕嚕冒著熱氣。他解開茶罐上覆蓋的棉紙，取出茶磚剝下一小塊，邱韻吉忙不迭地伸手阻擋：「雲先生，我們喝熱開水就好，不用刻意招待，這麼好的茶給我們喝太浪費了。」邱韻吉眼尖看見茶磚上面殘餘的標記，知是價格不菲的文革青磚。

「哈，聽您這麼說，就更該喝了。入手好陣子，一直沒機會泡來喝，就當幫我試茶吧。」雲震宇把茶葉放入碗裡頭先用熱水燙洗過，才挾入朱泥壺裡頭，注入熱開水。等茶葉泡開之間，邱韻吉和林雅強忍不住起身四下觀看屋內擺設，簡直是老藝品專賣店，東西多得令人目不暇給。林雅強看的是玄關沿著牆壁列放的十幾個各式各樣機械鐘，都是老品相的座鐘和掛鐘；他不久前才想過為自己的新屋添購一個精緻又古意盎然的上發條式老掛鐘，故看得專注而入迷。邱韻吉看的是另面牆地上堆放的古董級真空管收音機，和一旁排列的音響、喇叭，他驚呼連連：「Audio Physic Virgo！這聲音一定很棒！」

「哈，只在店裡試聽過，還來不及搬進音響房裡裝上。第五代新品，聲音的確飽滿，拳拳到肉。小地方東西多，讓您們見笑了。」雲震宇將茶注入瓷杯，請他們回座喝茶。

「雲先生平日也做老文物買賣嗎？」林雅強捧起瓷杯，輕嗅著怡人淡淡茶香味，好奇地問他。因為客廳四周每一樣東西都是老的，包括傢俱和擺飾都是台灣早期用品，數量多且重覆的品項也多。除了老鐘之外，他還看見檜木玻璃櫥櫃裡按層分類排列的煙斗、機械錶和老象牙雕作。

「不不，我只進不出。看見寶物，心就會癢，一定要帶回家，哈哈。」雲震宇羞赧間帶幾分得意地說。
　　
「這我們能理解，老文物就是迷人，一旦愛上了就不能自拔。這茶沒錯的，色如紅玉，樟味濃，入口甜潤，回甘味自然。好茶，今晚不虛此行了。」邱韻吉平日出入各地藝品店，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除了專精古玉，瓷器、書畫、品香、茶藝連音響，甚麼都懂一點。

「陳董說雲先生想出讓玉器，請問是哪類的玉器？」邱韻吉口中的陳董是做沉香和蜜蠟買賣的陳威志，林雅強跟著見過幾次。沉香這門玩藝水深又價比黃金，林雅強自始至終都不敢碰。

「出讓？不是啊，我是讓他找人幫忙瞧瞧，做個鑑定。」雲震宇放下茶杯，一臉意外地答道。

「啊，這其中傳達必定出了差錯。」邱韻吉面有難色的說：「我們沒有幫人鑑定的資格，可以交流欣賞，但不論斷真偽。您玉器是自己收的，還是上一輩給的？」在古玩收藏業界裡有「不打假」的潛規則，真假與否玩家多擱在心裡，除了朋友間或不長眼的人，很少打開天窗說亮話。邱韻吉得把醜話說在前頭，否則看了東西，是真品便好，若是贗品他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古玉圈子小，他在裡頭多年也打混出名號，說錯話外流出去得罪同行就糟糕了。

「是我這幾年陸續收的。」雲震宇語氣流露出失望。

「可以請教從哪邊收的嗎？比如說古董店、玉市還是跳蚤市場？」喝了人家的好茶，邱韻吉不好意思太快拒絕人家，況且他也想看看雲震宇的收藏。

「朋友間的交流，一個接著介紹一個，不知不覺越買越多。」雲震宇說話時，林雅強看見雲震宇背後牆壁懸掛的中堂字畫，是一幅直軸行草書法──上善若水。字體圓渾平實，運墨滋潤，望之若拙，林雅強很是喜歡這幅字，瞇眼想看清楚左下方落款何人，三字卻只讀得中間一「曼」字。他還看見雲震宇頭上抹了髮油。

「有朋友一起玩很好啊，我們也都是幾個朋友互相流通，怎會突然想到鑑定？」邱韻吉心想還好他不是去上課買來的。

「因為後來翻書，裡頭講的和我收的不太像啊。」雲震宇認真說道。

「市面上沒幾本書講的是真品，多是生意人寫來自抬身價的。您看的是哪本書，作者是？」邱韻吉說的同時，林雅強在旁竊笑，心想他這些話可得罪了不少人啊。

「古玉精英，作者是傅忠謨。」雲震宇往茶壺倒入熱開水。

「這個好，絕對具參考性，三代自成一家，裡頭的劍飾器更是一絕。您有這本書？絕版好久了。」邱韻吉生意歸生意，從不吝於推崇對的人事物。

「沒，在圖書館看的。我上樓把東西拿下來給您倆位看。」雲震宇說完便起身走向樓梯。

林雅強碰了碰邱韻吉的手肘，噘嘴下巴指向中堂的方向，小聲說：「這你會看？」字畫下方有一高腳實木長桌，擺滿大小不一的玉器和風景石。林雅強不懂雲震宇為何不先讓他們看客廳的東西就好，滿屋子寶貝，留兩個陌生人在樓下自己一溜煙跑上樓去，難道不怕東西失竊，這人八成少根筋吧。五花八門的收藏品，再加上空氣中飄浮的沉香味，他心想將官退役原來可以將生活過得這樣揮霍啊。

「幹，又是高古。」邱韻吉站起來一眼望去，只見環環片片和玉管，又有外星人般的玉人，還有經典的紅山虹型龍。他和林雅強同樣對高古玉器不在行，只會看仿不會看真，從不掏錢下手，怕死為上。

雲震宇捧著一個錦盒下樓：「哈，我忘了要讓您們看的東西就在樓下，還跑上去找。這盒也一起看看吧。」他坐下打開錦盒，裡頭分十六格裝，有玉牌、帶勾、圓雕件也有煙嘴，全都是白玉。林雅強將帶來的白手套遞給邱韻吉，自己也戴上：「雲先生，我先看後邊桌上的可以嗎？」他平日白玉看得多，已有些疲乏，早失了興趣。

「當然好，太感謝您了。」雲震宇開心地說，看見他倆慎重其事戴上手套，他對他們的好感又多添幾分。

林雅強走到後邊，先拿起最大的穀紋玉璧，輕撫雕飾邊角，就在心裡嘆口氣：手感不對啊，但還是拿出放大鏡。背後的邱韻吉也在下鏡，這是觀賞他人藏品的基本禮貌。果然，雖有玻璃光，但反光點太過均勻；玉璧內圈與外圈皮殼不一致；穀紋減地砣具痕跡也都不對。他放下玉璧，再拿起一個素玉璜，兩側洞孔不是打窪桯鑽馬蹄眼，更別提旋痕了。林雅強此時已無勇氣再拿第三件起來看，他不懂為甚麼有這麼多玩古玉的人，連最基本的解玉砂痕都不會看，到底是玩甚麼鳥呢。他收起放大鏡，呆看著桌上的環環片片，每一件都繫上掛繩，可想見雲震宇平日應常將它們帶在身上，是個痴迷的愛玉人，不禁替他難過。

約十五分鐘後，林雅強走回坐下，邱韻吉對他搖搖頭。其實剛剛雲震宇掀開盒子時，林雅強就知道了，那氛圍完全不對。他拿起一支白玉煙嘴，是青海料，他頭一次見到煙嘴仿件，連這種十幾年前走在玉市都能在地上撿到的普品也有仿件，讓他哭笑不得。

雲震宇緊張地看著他倆臉上嚴肅的表情，知道凶多吉少：「直說無妨，真的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林雅強轉頭看邱韻吉，他正低頭摩挲自己手上的翡翠鴿子蛋戒指看著桌上的玉器，似在思索該如何開口。說實話有這麼難嗎？

「這樣子好了，今晚先不談您收的古玉。」林雅強轉身拿外套，摸了摸內裡暗袋，從裡頭掏出一個吊飾放在桌上──是清代花片，一是馬兒，一是童子，約一塊錢銅板大，鏤刻精巧，結繩上還有兩顆寶藍色琉璃珠。他對雲震宇說：「這串花片送給您，珠子也是老的。」雲震宇被林雅強突如其來的舉動弄糊塗，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嘴朝邱韻吉看。

邱韻吉搔搔頭，林雅強這傢伙又來了，老藏不住話。江湖一點訣，說破不值錢，要是每個人都玩真品，古玩業的生意人要靠甚麼吃飯呢？他重新調整坐姿，清了清喉嚨對主人說：「玩古玉，花片和砣具作工痕跡是最基本的，我們覺得你應該從這邊開始按部就班玩，而不是一開始就追求年代，或顏色要白之類的。先從老件玩，一個朝代一個朝代慢慢往上爬，這樣吃藥的機會小繳的學費也少。」

「明清老件，只要工對了，就是百分百和闐玉，可以省下辨識料子這個階段，比玩新玉更容易，所以學會怎麼看各朝代治玉工具痕跡真的很重要。」林雅強補充道，再次強調工具痕跡，他衷心希望雲震宇聽得進去。

「您倆位的意思是，我的東西全都是假的？沒一件真的？」雲震宇不可置信地說，臉色乍白乍青。邱韻吉一看他臉上，心想大事不妙，這人八成花了不少錢買這些垃圾。

「不是。」邱韻吉又搔頭，沉吟片刻：「應該說我們和您們玩的路線不一樣，只是介紹另一種方法讓您參考。」他現在很想掐林雅強的脖子，出這難題給他解圍。

「我們剛沒全看，只看幾件而已。等您看了花片後，再自己一件一件慢慢琢磨。」林雅強也看見雲震宇額頭上的汗珠，覺得自己這次似乎做錯了。

「何以見得你們說的是正確的？你們都在哪鑑定？」雲震宇從震驚中慢慢恢復冷靜，開始質疑他們。

「把東西拿去賣給生意人就知道了，玉市或古董店都可以。老闆願意收的，就是對的東西；您再賤價給他也不肯收的，就是另一個路子的。」林雅強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一次讓這個盼仔（phàn-á）清醒：「到哪都可以，明天拿這花片和您的藏品去問，看老闆願意收哪件。…」

邱韻吉見林雅強越說越激動，連忙出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現在網路上資訊很多，甚至你可以拍照上傳，就會有許多人來告訴你東西對不對。你這邊有電腦嗎？我找幾個網站讓您看，兩岸各博物館的館藏品也都看得到。」

「電腦壞了，沒辦法開機。」雲震宇賭氣似地說：「我知道現在大家都上網，但看照片鑑玉我做不來，覺得這對古玉大不敬。」

「哈！」林雅強大笑一聲，和他心中所想的一樣，果然是玉痴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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