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izette Alvarez;譯/陳靜妍 (照片/紐約時報提供) 在八十五年的歲月中,法蘭克林‧賀博斯三世不斷地在坎坷的人生際遇中化險為夷。 他十歲就成為孤兒,卻因此得到慈愛、富有的祖父母照顧; 他因第二次世界大戰離開哈佛,退役軍人法案又送他回去讀商管研究所; 而他在事業不安定時,也經常碰上有利、圓滿的機會。 一九四五年冬天,他在硫磺島時也是如此。 賀博斯這位沒有經驗的下士隸屬於陸軍通訊兵團,他懷疑自己是否有辦法逃離這日本島嶼上飽受砲火圍攻的沙灘。 但他遇到來自底特律、熟知都市叢林法則的史納爾。 史納爾只丟了幾個字給他:「法蘭克,緊跟著我。」他們一起爬下船,越過二十幾名死傷的陸戰隊員。 「我以前從來沒看過死人,」賀博斯回憶道,「真可怕,海水裏、沙灘上都是死人。」 他的槍掉進海裏,他只好彎身從死者身上撈了一把槍。 他和史納爾的任務是保住性命以設立通訊設備,於是他們在沙灘上挖了一個洞躲避戰火,吃了兩天的生培根。 戰火挺進島內時,他們開始布線。 一個星期後,他們開著卡車時,賀博斯撞見一名日本士兵。 這名死在洞穴口的士兵身高與他相仿,但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他頭戴鋼盔、身著軍用外套,胸前口袋裏有一只白色信封。 當時二十一歲的賀博斯打開信封,發現一幅兒童的彩色圖畫,畫著帶著水桶、穿水手服的少年排隊作空襲演習, 此外還有一張嬰兒的照片。他問身邊的情報官可否留下這個信封。 「我當時只想把它帶回家,以紀念參與這場戰役,」賀博斯說,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是看到了,覺得帶回家很有紀念性。」 六十幾年來,他已經不記得那信封、圖畫或照片,也不再想起戰爭。他不是一個會反芻不安回憶的人。 數年後,他的妻子瑪琪發現了這個信封,並被這二次世界大戰的物品感動。 她把圖畫裱起來,在圖畫後方再放了一片玻璃,以保護信封和照片。 這張圖畫就這麼掛在他們么兒的房間牆上好幾年,他們的孩子一直以為這是母親幼稚園時畫的圖。 武川松治從未見過他的小女兒。直到他離家加入日本人所稱的「太平洋戰爭」,他的女兒才呱呱落地。 因此,他要求妻子將女兒命名為「洋子」,意為「海洋之子」。 洋子在日本的三條市長大,從小到大,她對父親的生命及死亡沒有一點好奇心。 她寧願完全不要想到他。她只為一件事感恩:父親的撫卹金,讓她得以受教育。 洋子一直夢想能到美國,她在三條市唯一認識的美國人是傳教士。 因此在一九七三年,二十八歲的她離開日本,前往紐約為統一教傳道。 武川洋子來到奧本尼,結了婚,生下女兒惠一。 但人生並不總是那麼順利,洋子離了婚,於一九八六年,在紐澤西州北部的一間小公寓安定下來。 如今六十五歲的她希望很快可以退休。 一年前,洋子的姐姐武川智惠從日本打電話來,告訴她一個意外的消息。 三條市的官員來到智惠家裏,帶來一個舊信封、一張照片、一幅兒童塗鴉的影印本。 智惠馬上認出那幅塗鴉是她的,小學二年級時老師曾稱讚過這幅畫,她特地為父親保留了下來。 她也認得照片上的是她的妹妹洋子。 市政府官員解釋,這些物品屬於他們的父親松治,家人知道他死於硫磺島戰役。 一位住在康乃迪克州的日裔美國人帶來這些影印本,官員依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智惠,雖然她已經搬到不同的地區。 原來,有一位美國退役軍人許多年前曾在硫磺島服役,他在尋找武川松治的家人,希望送回這些紀念品。 武川洋子和姐姐講完電話之後,打電話給這位在康州的陌生人。 她這時才開始意識到,父親死前見過她的長相,並在戰役中貼身保存著她的照片。 即使已近遲暮之年,了解到這一點仍減輕她從來不知自己內心存在的痛苦,也軟化了長久以來封存的悲傷。 「父親把我的照片帶在身邊,放在胸口。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好像有一股勇氣從我的體內湧上來。 這是寶物,一件對我而言帶有許多愛的寶物。以前我用他的錢上學,如今,他把他的愛送給我。」 「現在我感覺父親就在這裏,」她指著自己的公寓,說,「我覺得好像是父親引領我到美國來見賀博斯先生。」 武川松治是個健壯的的男人,擅長逗孩子笑,戰前他開一家販酒店為生。 是他對家庭的忠誠給他動力。他夢想更多、更新的事物,一度想轉行生產塑膠。 接著他收到徵召令,家人說他很喪氣,這是他第三次被徵召。 賀博斯在洞口見到武川松治的屍體時,他三十六歲。 一直想做生意的賀博斯在硫磺島待了八個月,整理、設下通訊設備, 很少想到這場戰役的代價──近七千名美國人喪命、近兩萬人受傷,大約兩萬一千名日本人死亡。 「在我看來,就為了這麼一個小島死了這麼多人,實在很不值得。我也了解到戰爭有多麼可怕,人命一點也不值錢。」 日本投降後,賀博斯坐船回家,對生命的樂觀和熱情依舊。他一生都維持著這種樂觀向前的習慣,回家建立一個新世界。 他娶了瑪琪,利用關係找到女性襯衣紡織廠的工作。後來他成為哈佛的商業管理碩士,轉而協助有困難的小型企業。 「我從來沒有提過硫磺島,」戰爭數十年之後他這麼說,「這不是我會談論的事,而且我忙著討生活。」 隨著時間的流逝,四個孩子依序報到,這家人在康州安定下來。 彩色的日本圖畫再次掛在牆上,武川洋子的照片和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第二片玻璃後面保護著。 「我不知道這是小孩畫的,」賀博斯的女兒、五十七歲的海倫說, 「我以為它是一幅藝術品。我對這幅畫再熟悉也不過了,但我從沒想過它是哪裏來的。」 三年前,賀博斯離婚又再婚,新伴侶也叫瑪琪。 她整理賀博斯的書房時,發現這幅畫放在他的桌上,她翻過來,發現了信封和嬰兒照片。 她詢問新婚夫婿,他告訴她遙遠的硫磺島的故事。 「你考慮過把它還給人家嗎?」賀博斯太太問。 「我很樂意這麼做,」賀博斯先生回答, 「天啊,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也許會想看到。這也許是他們父親最後收到的一封信。」 賀博斯知道從小沒有父母親的感覺。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過世,父親兩年後也去世了。 他在硫磺島見到的那位日本士兵大概也是某人的父親,也許照片裏的嬰兒或畫圖的孩子,也有著和他一樣的哀傷和失落。 賀博斯太太找上教會裏的一位日本朋友和田禮子,她翻譯了發黃信封上的文字。 和田太太在神戶長大,在美國住了四十餘年,她把信封影印下來帶到紐約的日本領事館,看看是否能找到這家人。 領事館的官員願意幫忙,但希望把原來的信封送到東京。 賀博斯先生不願意,他擔心這個信封最後會淪落到博物館,而不是那家人手中。 「那個方法行不通,」他回憶道。 七十歲的和田太太每年回日本探親兩次,回日本時,她帶著信封的影本,交給東京的社會安全部。 信件輾轉寄到最靠近三條市的辦公室,他們查到武川智惠新地址,接著三條市政府的官員找到了她。 「有三個人來見我,問這封信是不是我的,我說是,」武川智惠回憶, 「我很訝異父親如此珍惜這封信,我想,他將信留在身上,感覺家人就在身邊。」 從那天開始,她每天都在父親的畫像前供一杯水。日本的傳統是供米給死去的親友,但她知道硫磺島上的士兵大多是渴死的。 「我覺得父親好像又回來了,」她告訴妹妹,「我覺得他好像回到了我身邊。」 去年春天晴朗的某一天,他們在賀博斯的家裏見面,接著和家人一起到附近的鄉村俱樂部用餐, 波士頓的日本領事和一些外國記者,也一併參加了這次會面。 賀博斯見到洋子時,她的面孔訴說一個令人心痛的故事。 「她下車過來擁抱我時,我才想到這些東西對她的意義是如此重大,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會對人這麼重要,我只想到那是值得收藏的東西。」 「看看這張小小的圖片,」賀博斯先生說,指著智惠的彩色圖畫,「這幾乎是神聖的,帶有象徵意義。」 賀博斯從少年時期就避免所有象徵死亡的事物:葬禮、墓園、讀朋友以外的訃聞。 但不久之前,就在妻子的敦促之下,他去了母親的墓前,刷去墓碑上的青苔。 「我突然了解到,我記得母親,」他一面回想,回憶一面如潮水般湧出。 他們母子在麻州,坐著獨木舟在池塘裏抓烏龜。他看到浮木上有一隻烏龜,他的母親拿著一張大網子抓住了牠。 「她笑著說,『不論牠打算往哪兒去,都被我們抓到了』,」賀博斯說,「我對母親的記憶只有這些。」 對於武川洋子和賀博斯先生而言,戰爭的記憶──兩國之間的敵對、原子彈、硫磺島的殘忍──都早已消逝。 那天下午,連結他們的是更私人的辛酸──失去父母親。 「賀博斯先生真是心地善良,」她說,「是因為這樣的善良,他為我留下了這照片和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