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在乘車的時候,找個靠窗的座位,靜靜坐下。
端坐車廂中,默默思索著各種問題,已成為我平淡生活中最悠閒的時光。常常,出現於我眼前的,是這樣的場景:魚貫上車的人們,因買票、投幣而在司機座旁紛亂騷動著;青年學生像春天初冒的嫩芽,彼此迫不及待地互訴話語;嬰孩的啼哭聲掺和著母親的哄撫,在狹小的空間用力擴散。一切顯得毫無秩序,只有吵雜聲在各處不斷墜落迸放,勾勒出一幅都市匆忙的腳步。
小小的車廂,彷彿是個具體而微的都市細塵,在觀照靜止中,顯露人們的真情面。
而窗外,則是一幅不同的景觀:穿著時髦的少男少女,在紅磚道上打著青春族的節拍;表情冷漠的現代遊俠,提著公事包在騎樓下匆匆而行;豪華流線的進口轎車,在紅綠燈前不斷鳴響喇叭。甚至有一次,我搭乘的公車和一輛計程車互相擦撞,兩位司機就在路口當中爭吵起來,忘了這是交通要道,也忘了這急促呼吸的都市步調。
在車窗的阻隔下,窗內窗外各有獨自進行的發展,而結論卻常是一致的:紛亂而擾攘。
在這樣的喧嘩中,我常以一顆寂然的心,反觀車流裡的都市,細細思索著問題。這種思索,使我能保有寧謐的心境,而更深入觀測都市人們的內裡。
我常思索:怎樣在塵囂中,保持一顆奮勉自勵的心,去體察人生、豐實人生,並進而創造人生?
而車廂內的觀察,偶爾使我獲得某些答案。
有一次,風雨交加之夜,撐著傘獨自候在車站,淅瀝的雨聲使我有著蕭瑟的感覺。上了車,靜靜坐在車椅裡,聽著愈來愈大的雨勢打在窗板,拌和著單調的引擎聲,敲擊業已寂寥冷清的車廂。這一剎那,有股莫名的情愫,緩緩浮現我心。
那是因為,我突然思索到:其實,我正像處於一場人生的舞台前,細察眼前飛逝的一切。不僅窗外景像倏然而逝,窗內昔時的喧嘩,也只是短暫起伏的片刻。一幕幕交錯上演,在生活的眼中不斷放映。
一樣的人生,原來可以呈現不同的風貌。
那樣的心情,正像我有一次至圖書館看書閱報,午睡初醒而在窗邊凝眺。三樓窗外近處,廣場上人們踏著急促的步伐奮力向前,公車與人群交織著繁忙。只有在遠處,青山依舊招搖,白雲仍然飄盪,渾不吐現代的急切。然而,回頭審視館內,人去樓空而猶似矇睡的建築,卻有一股獨特的靜謐。站在窗前,恍如隔世,又彷彿入世,兩種情愫交互激盪,使我不禁愕然。
我體悟到:只要隨時懷著敏銳的心靈,即使生活再規律,依然可以創其新姿;即使人群再喧擾,依然可以掘其清淨;即使人生再凡味,依然可以禪透美麗不同凡響的內裡。而這內裡,只有歷經思索才能獲得,無法憑空飛至。
就像人云:戲如人生。其實,人生何嘗不比戲劇更戲劇?在人生之舞台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也都是觀眾,既有觀賞的權利,也有演出的義務。在車窗內的我們,觀察都會人潮熙來攘往,心中自有清明、自有朗淨,往往充滿哲學的思辨;車窗外的人們,豈不也在注視著窗內的場景,而有獨自的體會與領悟?
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車窗裡望見自己的映像,凝然專注中,彷彿是以眼神對眼神,用自己的心靈去透視心靈,有著難以言喻的自語。值此之時,我們何嘗又不是觀察著自己?甚且,在呼吸與共的都市世界中,每一雙交錯而過的腳步,豈非讓我們更深地映照出自己、體顯出自己?
所以,只要我們足夠細心,便能在眾生芸芸中,發現獨具特質的自我,並在茫茫人海裡,尋回美善的等身。只要我們還有心靈淨地的思維,世界無盡的紛亂,就不會撼動已漸徬徨的內心,因而執著不懈,開闢屬於我們自己的人生。
佛家言:萬法歸宗。
而人生也有同樣的道理。
所有的人生,或有相似的故事。
但敏銳的心靈,賦予它不同質的色彩。
經常的思辨,使我們更懂得體察他人。
也更懂得體察自己,為塵世所埋沒的本質。
人生,便是不斷的思索。
也唯有思索,才能給予人生更豐富的意義。
唯求一份了悟,當人生走到盡頭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