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蘋果日報剛進來時, 我是非常鄙視這個報紙的. 它格調非常低, 腥羶養眼的圖片, 報導聳動而血腥. 後來, 壹週刊也進來了, 我簡直嗤之以鼻.
十年過了. 曾幾何時, 我慢慢發現一些重大議題, 最持平的評論, 或最不畏懼沒有顧忌的報導, 竟通常都出現在蘋果日報或壹週刊. 比如這幾天的大事, 一國之行政院秘書長索賄. 令人覺得非常悲哀的是, 這個國家有監察院, 調查局, 地檢署, 特偵組, 政風室, 廉政署. 然後這樣的事, 不是上述這些 (這麼多) 檢調單位查出來的, 而是一個我曾經嗤之以鼻的週刊挖出來的.
不, 我不是要談政治. 我一向對政治冷感. 我也不是要談媒體, 台灣的媒體已經沒有一家是不具目的性的了. 我要談更結構層面的問題. 就是, 一灘死水的大環境造就無法流動的階級, 因此雞蛋相生, 造就更封閉的環境.
封閉自絕只會讓決策與思考偏離, 但是因為封閉無法流動的環境, 使得異見無法被聽見, 或是說, 只會聽見自己想聽的.外人看只覺荒謬, 明明簡單的事, 深陷其中的人卻看不清.
壹週刊的爆料至少是個活水, 讓一攤平靜的死水有一點生氣. 但是其他的呢?
台灣已經慢慢陷入這樣的狀態: 全國百姓都非常忙, 非常努力, 但是不知道在忙什麼, 不知道在努力什麼. 鴻海的營收佔全台灣營收的五分之一, 但是毛利率竟然只有 7%. 學生非常努力要升學, 不知道為了什麼. 學者非常努力製造論文, 不知道為了什麼. 各級學校非常努力要爭取經費或通過評鑑, 不知道為了什麼. 早早佔了便宜現在富有的只會更富有, 貧窮的只會更貧窮. 剩下那些大多數中間的, 拼命賺錢為了養家, 但是不快樂, 也看不到未來.
全球化的競爭是事實, 但是如何面對是另一回事. 究其根源, 就是太迷信數字管理. 現在的主政者就非常喜歡這一套. 數字管理不是錯誤, 是有很多東西可以以績效為名用數字控管沒錯, 但是也有多事情不能數字管理.
問題就是, 我個人覺得引領世界前行(或是自私一點, 引領台灣進步)的最重要特質, 都是不能用數字來管理的. 比如品格, 比如創造力, 比如領袖氣質, 比如企圖心, 比如叛逆的能力, 比如藝術氣質, 比如熱情與理想, 比如格局, 比如毅力, 比如潛力, 比如同理心, 比如對自由的堅持.
而我們現在的制度, 讓以上的這些身為 "人" 的最可貴特質完全抹煞掉. 只成就了一個方便管理的好處, 犧牲掉所有一切. 數字管理框框之下造就出來的只好先隱忍住這些特質. 而上述這些特質, 即使有, 在這樣折磨的過程中恐怕也磨損殆盡.
捫心自問, 搞到這麼忙, 有多少比例是心甘情願享受奮鬥的過程, 有多少比例是心不甘情不願為了讓某個數據好看一點?
這兩天大學指考, 有去監考的同仁, 在提出升等時可以加一分. 現在幾乎每個學校都這樣搞, 參加會議幾分, 寫一篇論文幾分, 論文在哪個期刊上幾分. 一堆有博士學位的大學教授, 最後評量的方法比小學生還不如, 根本就是幼稚園大班老師要學生安靜的制度 (十個好寶寶可以換一個中寶寶, 五個中寶寶可以換一個大寶寶, 三個大寶寶可以換一個禮物. 我只拿過中寶寶, 好慘).
整個台灣的各個面向, 多元的崢嶸的雄心, 樸實努力的價值觀, 都在這幾十年引進的 "數字管理" 之下, 扭曲成 "齊頭平等", "討好民粹", "學外國皮毛", "急功近利" 的各種政策. 於是各個面向, 一灘死水.
我關心教育. 但是比如大學開放, 比如研究所濫設, 比如五年五百億, 比如大學評鑑, 比如高中評鑑, 比如 SCI, 比如大學排名, 每一項都是被數字管理的思維綁架. 就拿十二年國教來說, 明明是一個革命性的, 影響台灣未來深遠的重要好政策, 但是為什麼制訂細節時, 會因為數字管理的思維, 配合民粹仇智與不學無術喇叭學者的煽風點火, 扭曲成齊頭平等的荒唐政策. 造就了大家搶當股長還是小事 (這需要報導嗎, 用膝蓋想都知道會這樣), 讓學生在整個成長生涯中完全無法放鬆, 完全無法有嘗試和犯錯的機會, 這才是國家的不幸. 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 你期待他有什麼創造力? (我更不理解的是, 我從來沒有在周遭的學生, 家長, 老師, 校長口中聽到一個贊成十二年國教的聲音, 但是它仍然這樣上路了.)
教育除了比分, 還有什麼? 比如品格, 比如創造力, 比如領袖氣質, 比如企圖心, 比如叛逆的能力, 比如藝術氣質, 比如熱情與理想, 比如格局, 比如毅力, 比如潛力, 比如同理心, 比如對自由的堅持.
寫到這裡真想嘆氣.
明明世界愈來愈進步, 居然會搞得規則愈來愈多, 限制愈來愈多, 選擇愈來愈少, 機會愈來愈少. 卡不到位置的年輕人, 極少數有能耐的選輕鬆的路, 一半沒能耐的看不到未來自生自滅, 剩下中上一大堆讀了二十年書, 最好的出路是居然考上高普考. 這個國家搞到讓年輕人考高普考是最大的願望, 搞到從軍從警不是為了愛國愛社會, 而是為了穩定的薪水.
一些官員在大聲疾呼台灣人才在哪裡. 我想台灣很多人都會呀然失笑, 至少我笑了. 台灣不是沒有人才, 是不知道人才在哪裡, 不懂得用人才. 比如教育, 台灣有多少人有我這樣的資歷? 但是從新課綱到十二年國教, 沒有一個核心成員曾徵詢過任何意見, 因為在一灘死水的環境下, 他們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的人可以找. 後來我意外知道了中間決策過程. 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台大的劉仁沛季瑋珠兩位教授寫過一篇文章 "用人無私, 才能留才", 我看了簡直眼淚要流下來. 有興趣的自己去網路找.
一灘死水, 讓能做事的苦無機會, 能帶人的苦無機會, 只能乾著急. 但乾著急沒用, 而且乾著急的人也要生存的. 所以要找到生存之道.
總之, 有志難伸, 加上冷眼旁觀的懷習慣, 如果加上太執著, 就只會讓自己鑽牛角尖而痛苦. 所以, 心情健康的時候就好好幹活, 在現行的制度下可以明哲保身, 心情不健康的時候就裝傻或裝作沒看見, 用其他瑣事來麻痺. 最後想通了之後乾脆任你亂搞, 我閒雲野鶴.
我相信這是台灣非常多知識份子的心情. 這是國之不幸.
2012, 森棚教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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